阅读赠与我的 | 四位作家,四个启人深思的阅读故事
人间四月天,读书正当时。
正值第三十个世界阅读日到来之际,
新华网邀请四位作家,
细述各自在阅读中的收获。
曹文轩:通过阅读而获得的知识,是一个作家的创作生命得以存在和无限延长的阳光、空气和动力
我的童年时代,其实是没什么书可看的。好在我的父亲是一所小学校的校长,他有几柜子书。其中,有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西游记》《水浒》等。还有一套书影响了我的一生,这就是鲁迅作品的单行本,《野草》《呐喊》《彷徨》《故事新编》等。
后来到北京大学读书,再到北京大兴劳动(北京大学在那边设立了基地),有一个帐篷,是用来放书的,相当于临时图书室。那个时代,没有什么文学方面的书,都是哲学和政治经济学方面的。因无书可读,我就只好在帐篷里读哲学方面的书,但读着读着就读进去了,并对哲学产生了浓重兴趣。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读哲学方面书,大概读了15年。这15年的哲学阅读史,对我后来的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产生了难以估量的作用。在我今天的作品里头,哪怕是一千多字的文字底部,沉淀着的都可能是哲学。
影响我文学创作的有鲁迅还有沈从文。外国作家有川端康成、雨果等。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这是一部教科书式的巨著,我从中学得了许多。我从中看到了一个词:摇摆。格里高利的爱情过程就是一个摇摆的过程。他在阿克西妮娅和娜塔莉娅之间的摇摆,是这部长篇一条由始至终的主线。《静静的顿河》使我更加清楚:小说故事的演进方式,就是摇摆。摇摆产生了迷人的弧度,摇摆也是小说推进的动力。而且,从更深层次来看,摇摆其实也是存在的一种基本模式,它反映了生活中人们在各种选择和困境面前的挣扎与抉择。
几十年的写作经验告诉我:通过阅读而获得的知识,是一个作家的创作生命得以存在和无限延长的阳光、空气、动力,和茫茫世界的灯塔。是知识之光照亮了我的生活矿藏,是知识之光帮助我发现了价值连城的经验。
在漫长的文学史上,无论是文学理论家们还是作家们,无论是文学理论还是文学实践强调的都是经验——经验几乎就是文学的全部话题,或者说是统辖所有话题的母题。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文学理论家们、作家们开始认识到知识与作家的创作生死攸关呢?似乎无从考证。我不太明白,一部文学史为什么就是一部只谈论经验的历史。我不太明白,一直延宕到上个世纪末,作为作家们的作家博尔赫斯才直言不讳地说出,他的创作动力来自于知识——写作就是依靠知识的过程。
我们来问两个问题:一,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没有知识的烛照与激活,经验存在吗?是知识使你获得了感应世界的能力,是知识让你看到了经验的价值连城。如果经验就是一切,为什么一个历经坎坷、饱经风霜的哥萨克牧马人不能写出一部《静静的顿河》?二,虚构是文学的必备能力,文学离开虚构几乎一事无成,而这一能力——想象力或创造力从何而来?绝不会是从天而降。它一定是来自于知识,是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的突然爆发,是知识让文学离地升空。
还有一点,我们也需要重新认识:知识也是经验——他人的经验。读一本书就是从他人那里接受一笔财富,读一百本书,就等于是从他人手中接受了一百笔财富。
北大使我成为一个读书人,是知识成全了一个作家。在北京大学40多年的学习与教学,不是创作观念的转变——因为之前谈不上什么创作观念,而是创作观念的逐步形成与定型。是北大营造的读书氛围,使我在阅读经典的过程中,一些高峰级的作家影响到了我。我从沈从文,鲁迅,托尔斯泰,雨果,肖洛霍夫,川端康成等作家那里感知了文学的神髓,学得了文学的艺术技巧。
最近几年,我还在不停地阅读新的文学、哲学社会科学等方面的著作,但重读经典的比例大大增加了。这些经典之前阅读过,有一些不止一次地阅读过,比如肖洛霍夫都《静静的顿河》、马赫的《感觉分析》等,都记不得看了几遍了。我有一个也许非常个人化的阅读体会:重读经典的收获,往往超过阅读新作品的收获——哪怕这些新作品也具有经典性。每一次的重读,都有之前没有感觉到新的元素被发现或是一些妙处曾经感觉到了,但也就是天空的流星一滑而过,没有留下很明确的记忆,更没有引发深入的思考,但这一回,这些元素、这些妙处却被看得清清楚楚,并被深切地领悟。
我有一个也许个人化的观点:真正的阅读是重读。这是我的阅读经验。
王旭烽:可以说《牡丹亭》深刻地影响了我的文学生涯
小的时候,书比较匮乏,那时候家里主要都是马列主义著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一本书,封面还被包上了,打开一看居然是一部《牡丹亭》。当时,我认识《牡丹亭》三个字,但是书里面有很多字我还不认识,最后还是把这本书“啃”了下来,主要读得是后面的注释,前面有很多内容还是看不懂。我看到这本书上写了一个名字,徐朔方,当时也不知道徐朔方是谁。
后来上大学了,我是中文课代表,要经常去接一位教中国古代文学的老师过来上课。这位老师叫徐步奎,很严格,带着金华口音。等我毕业了,我才突然明白,原来徐步奎就是徐朔方。也许这就是一种特别的缘分,我在12岁的时候,读的古典名著《牡丹亭》就是徐朔方校注的。《牡丹亭》里有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当时不懂,但是很多年来不断地去翻阅它,就越来越懂里面意思。可以说《牡丹亭》深刻地影响了我的文学生涯。
初中的时候,同学们之间偷偷传着看书,大家都是在晚上偷偷摸摸地看,从那时起,我开始看长篇小说《牛虻》《钢铁是怎样练成的》等等这些苏联的文学作品,也会读契诃夫、雨果、巴尔扎克、巴金的古典文学作品。古典文学的知识,都是在这种偷偷摸摸的过程中吸收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比如晚上借来很厚的一叠书,但是第二天早上就要还回去,我就从最后一章开始倒着读,因为想知道结果,要不读到天亮也不一定能把书读完。通过这样的方法,初中的时候读了不少书。而直到现在,我还是习惯倒着读书。
我创作的时候,也会阅读一些作品,去体会这些作品的语言格调、节奏和意境。比如我在写《茶人三部曲》的时候,我想要找口语化写作的感觉的时候,我会把《水浒传》放在桌头,随手翻翻。我受俄罗斯文学影响很深,比如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瓦戈医生》,我就会把它放在床头,有时候会阅读一下,感受它的那种意境,这对我有很大的感染。
虽然现在阅读的载体越来越多,我还是喜欢看纸书,可以欣赏好看的封面和精致的排版。如果是读纸书,我可以边看边在上面做一些标记。小的时候,看到一些格言还会把它誊抄在笔记本上。上大学的时候,如果看到哪本书特别好,我会把整本书抄下来,当时这些书没地方买,有机会看到就一定会抄下来。所以现在这些阅读习惯还在影响着我,有时候看到墙上或者哪里有一段很好的话,我会赶紧记下来。
梁永安:读书不一定需要窗明几净,艰苦的环境有时候会激发读书的渴望
我自己的读书经历,印象最深的是高中毕业以后,去云南高黎贡山怒江边的一个傣族村寨插队落户的时期。那个年代,那儿的路都是沙土的,书和报纸进入到我们村寨,特别慢,我去以前就知道这个情况,所以自己带了两大木箱书。
两箱书很重,来接我们的当地乡民都吃了一惊,牛都背不动。我特别感谢这些书,务农的生活里,有很多艰苦。尽管再累,但晚上一端起书,就满心喜悦。我带去的书里面大约一半儿是文学名著,甚至有民国时期出版的书,比如狄更斯的小说《大卫·科波菲尔》,民国时候翻译成《大卫·考伯菲》,字很小很小,纸都发黑了,所以读的时候特别费眼力,要特别用心。而越用心,记的就越深,体会的就越多。乡村劳动的两度春秋,让我体悟到:读书不一定需要窗明几净,艰苦的环境有时候会激发你读书的渴望,让你有纯净的心灵能进入一个明澈的文化语境。
对我影响很大的作品有很多,但是我很深的一个体会是,在人的一生中,真正能够伴随你整个的生命历程的书,最多两三本。这两三本是你的“生命之书”,让你在不同年龄、不同阶段的阅读中,不断地获得新的启示。比如说《红楼梦》,我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听说是经典名著,就从图书馆找了一本读,才读了几章就读不下去,唯一有吸引力的是,书里的人说话都挺有意思。到了上大学的时候再读,我就发现这本书确实不一样,因为最特别的是它里边的那块石头,含义非常不简单。这块石头原来在山下,上面一个字也没有,沉寂了那么多年。我忽然联想,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人也是这样,像这块儿石头,没有自己的故事,没有自己的“字”。什么叫没有自己的“字”呢? 就是没有自己的独特生命过程。
《红楼梦》的深刻,是这本小说写出了一个巨大的变化,这块石头被和尚和道士带入了红尘,经历了那么多悲欢,最后又回到大青峰下,密密麻麻写满了生命的冷暖。那些曾经的热烈、曾经的期待、曾经的破灭、曾经的花团锦簇、曾经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都化为了充满悲欣的字,写在石头上,上面写满了字。大学时读《红楼梦》,豁然感觉曹雪芹写出了面对人生的两种选择:或风平浪静简简单单,做一个无“字”之人,或大悲大喜起伏跌宕,在无尽的沧桑中走出了自己的悲欢曲线。到底哪种好呢?这是一个无解之问,每个人都可以从中去体会自己。
大学毕业之后,经历的事情多了,再读《红楼梦》,又读出一些新的滋味来,我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几乎人人都有自己走不出的“大观园”,有自己又高又厚的“认知墙”,让人一生走不出去。我们现在生活中的很多人,其实也住在形形色色的精神大观园里,始终走不出去,生命消耗在徘徊与畏惧中。这样的一本《红楼梦》,真是给人无限的打开,以后肯定还会给我更大的启示。
现在进入了AI时代,阅读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和便利。比如一本《傲慢与偏见》,简·奥斯丁在里边写了那么多地方风物、习俗、传统节庆、衣饰打扮,这些东西你可能很陌生,要查《大英百科全书》,不然很难进行还原性的阅读。这就很耗时,很费劲儿。但电子书就不一样了,它背后是大数据,一点击就能获得解释。
AI时代的阅读还有一个很鲜明的特点,就是随身带着一个藏书无限的数字图书馆。以前我到外地去,一般带一本儿纸质书,不可能多带。现在我出门都带着彩色墨水屏的电子书,里面不但贮藏着几千本电子书,而且有需要还可以快速下载新的书,这使人可以很有效地去阅读和写作。
我们今天的时代,是整个国家有物质条件进入全民阅读的时代。但一个新的问题是,我们缺乏静心阅读的精神条件,对接快节奏生活的是碎片化的浅阅读,这是很可惜的。正逢世界读书日,我们要提倡一种新人文阅读,促进人的建设。阅读的质量提上去了,整个社会的精神风貌,必然会有巨大的刷新。
乔叶:你只要真正读进去就会知道,经典必然不辜负你
2004年3月到7月间,我在鲁院高研班学习,回想起来似乎有点儿遗憾,没有任何一部小说的灵感产生和鲁院的学习有直接的关系。但鲁院的作用是缓慢的,长久的一种渗透和激发。听课、阅读、交流乃至课余时间的日常生活中,对我来说其实都有营养。最开眼界的就是阅读和小组讨论。我那时刚开始写中短篇小说,小说阅读是一片空白。所以可以很有界限感地说,我就是在鲁院学习之时才开始大量读小说的。课堂上老师推荐书,课下同学们也互相开书单,我开不了书单,只是一个大长见识的受惠者。国外的卡尔维诺,纳博科夫,博尔赫斯,卡夫卡,国内的莫言,余华,毕飞宇,迟子建,都是那个时候才开始读的。在小说阅读的意义上,我是个开蒙很晚的人。
2017年,我又就读了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联合创办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班,张清华、张莉等老师们的授课精彩纷呈,让我的思考变得更为多维,阅读和见识也更丰富。当然,学习是终生之事,如此集中的形式和内容并重的学习并不多。更多的学习是隐性的,即默默自我学习。学习也是综合之事。阅读是重要方式,在生活中学习,让生活和阅读互相映照也许更重要。
我的创作风格是受到了诸多作品极综合的影响,但这影响往往不是直接的。比如汪曾祺,我很喜欢他的小说和散文。但真要照他的腔调去学他肯定很难,大概率会是邯郸学步。所以就专注去读他就好。深入读进去,一定会被营养,这营养也会有合适的方式浸润在自己的写作中。
再比如我很喜欢一个美国作家艾温·威·蒂尔的风物四季:《春满北国》、《夏游记趣》、《秋野拾零》和《冬日漫游》,我基本每年都会重读。我觉得最好的阅读方式是:跟着季节,一季一季,慢慢读。这样的书反复印证着一个被许多人忽略的常识:人类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而很多人误以为,自然是人类世界的一部分。我甚至有时候想,我的长篇《宝水》的四季结构,是不是也隐隐受它的启发。因为太隐蔽了,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碎片化时间只能进行碎片化阅读吗?当然不是。时间虽然是碎片化的,但一本好书是整体的。书可以等你用碎片化的时间零零星星陆陆续续地去读它,书有这个耐心。你有吗?
我们现在人人都有手机,很多时候是被手机切割了时间。那可不可以每天关一会儿手机读一会儿书呢?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没有重要到需要二十四小时开手机以便让人随时联络的程度。每天关一会儿手机,用这个时间去读一本书,每天读几页十几页,深阅读是可以实现的。关键还是在于自己的选择。在于你是不是愿意把时间的优选权给于深阅读。如果你觉得很多事都要排在阅读前面,做别的事都能挤出时间,唯独阅读没时间,那显然阅读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阅读的价值对你来说也是可疑的。
我还是很想建议大家抽出时间去深阅读,深阅读就是经典阅读。经典之所以被称为经典,是由一代代读者检验出来的。经典可能不会立马变现,但能够最大限度地涵盖所有人的人生,让每个年龄段的人都能在其中汲取到营养,从而潜移默化地培养我们深入思考的能力和习惯,提高精神生活的质量。你只要真正读进去就会知道,经典必然不辜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