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科考手记:从“为王子复仇记”,看西域归汉之前早已“人心归汉”
天山网-新疆日报记者 肖春飞
“昆仑巡礼”——昆仑和田段多学科科考队近日来到于田,记者在于田县博物馆,看到了一个“为王子复仇记”的故事。
公元前72年,西汉传奇外交家常惠集结各路兵马攻龟兹,要为5年前龟兹贵族杀害西汉派驻西域的官员赖丹一事追责。龟兹王恐惧不已,告饶道:赖丹是先王听信“贵人”姑翼谗言误杀的,“我无罪”。然后交出了元凶姑翼,常惠就地斩之。
值得一提的是,常惠从中原只带了500人,其余兵马均来自西域各城邦。这样的故事,在西汉不是孤例。另一位著名外交家傅介子,在武帝去世昭帝即位、西域人心不稳的背景下,主动请缨出使西域,仅带了11人,先扑杀匈奴使者,除掉有异心的楼兰王,另立在汉的楼兰质子为王,合纵连横,迅速稳定了西域大局。可见当时汉在西域一呼百应的巨大影响力。
更值得一提的是,赖丹是有史可考的第一位汉朝派驻西域的官员,他本是西域城邦杅弥的太子,杅弥的王城在今天于田县克里雅河下游一带。那时龟兹强大,杅弥弱小,经常有霸凌事件发生,公元前101年,西汉贰师将军李广利西征大宛得胜归来,路过杅弥时,听说杅弥把太子赖丹送到龟兹当人质,当即大怒,《汉书·西域传》这么写道:“广利责龟兹曰:‘外国皆臣属于汉,龟兹何以得受杅弥质?’”
意思是,西域这些城邦都臣属于汉,龟兹有什么资格要杅弥出人质?李广利于是把赖丹带到长安,这位杅弥王子在长安生活了24年,公元前77年,汉昭帝任命赖丹为校尉,率军到轮台屯田,干得有声有色。这时龟兹人心理不平衡了,姑翼唆使龟兹王除掉赖丹。5年后,常惠为赖丹复仇。龟兹从此对汉朝彻底服帖,派遣王室子女到长安学习礼仪,举国崇尚汉朝文化,“乐汉衣服制度”“如汉家仪”。
这些都是发生在公元前60年西域都护府设立之前的故事。不难看出,早在汉统一西域前,汉中央政权已在西域形成了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的全方位影响力,尤其是文化层面,从礼仪制度到生活方式,西域各地都在努力学习中原,可谓人心归汉。公元前60年,新疆地区正式成为中国版图的一部分,堪称水到渠成。
“中原文化很早就影响了西域,有一个层层递进、不断累积、潜移默化的过程。”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巫新华说,远在没有文字记载的年代,西域与中原就开始了交往交流交融,根据考古发现,早在新石器时代晚期,西域与中原就有了来往。
2002年,巫新华曾带队到玉龙喀什河上游和田县喀什塔什乡黑山村考察,发现了几个古陶罐,与新疆此前出土的陶器有所不同,经鉴定是属于齐家文化的器物,“年代在距今4000年左右,可能在很早以前这里曾经生活过来自中原的人。”
考古勾勒出很多湮灭在时间中的细节。华南师范大学教授、新疆历史文化学者张弛说,我国目前发现的最大的绿松石采矿遗址群,是哈密市与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若羌县交界处的黑山岭绿松石采矿遗址,最初开采的时间在距今3000多年前,繁荣发展在春秋时期,从考古结果来看,黑山岭与河西走廊的骟马文化和四坝文化关系紧密,采矿技术与秦岭河口绿松石采矿遗址、河西走廊采矿技术也颇为一致,“考古实证了中原文化对早期西域的影响。”
张弛说,新疆考古发现了楚式镜、战国丝绸、漆器等文物,多为公元前60年之前由中原输入,如楚式镜,是指战国时期流行于楚国及周边地区,以及楚亡后仍在流行的具有楚式风格的铜镜。战国镜以楚式镜最为精美,其中以山字镜最为经典,代表了典雅浪漫、奇谲瑰丽的楚文化,在铜镜铸造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西域追捧楚式镜,是喜好中原文化的折射。
和田玉是沟通西域和中原的重要媒介,二里头遗址(距今3800年到3500年)出土了和田玉礼器——白玉柄形器,商代妇好墓中,更是发现了大量和田玉。《中国玉器通史》主编、南京博物院研究员陆建芳说,早在春秋时期,和田玉不但成为宫廷玉和“国玉”,而且成为玉工鉴定的标准。从晋国到楚国,贵族墓已经普遍使用和田玉器。
陆建芳认为,“丝绸之路”之前是“玉石之路”,当和田玉成为“国玉”后,“玉石之路”更像一条官道,当时开采和田玉难度相当高,有“百人往、十人还”之说,来自中原的官方采玉队,数量应该比较庞大,他们毫无疑问带来了中原文化。
在人类历史中,口述史的时间远远长于有文字记载的时间,口述史往往又以神话的形式流传。石河子大学教授、昆仑文化专家米海萍常年研究西王母神话。她认为,去除神话的元素,《穆天子传》中的巡游记载,周穆王与西王母会面有较高的可信度,西王母可能是西域一位母系部落的首领。周穆王西巡,大体上是沿着先秦传统“玉石之路”行进的,这既是“大一统”理念下周穆王远游华夏西部的“和谐万邦”之旅,也是一次中原文化向西的重要传播,周穆王在瑶池与西王母相会,西王母用汉语与周穆王唱合,就是例证。
众多文献史料也记载了中原对西域的巨大影响甚至是决定性的影响。巫新华以于阗建国传说为例:当年玄奘西行取经归来,在于阗驻留良久,他在《大唐西域记》中记载了于阗人自己述说的故事:“昔者,此国虚旷无人,毗沙门天于此栖止。无忧王太子在呾叉始罗国被抉目已,无忧王怒谴辅佐,迁其豪族,出雪山北,居荒谷间。迁人逐牧,至此西界,推举酋豪,尊立为王。当是时也,东土帝子蒙谴流徙,居此东界,群下劝进,又自称王……”说的是,在无忧王(即印度阿育王)年代,他放逐了一批豪族,由西往东翻越雪山,而东土帝子由东往西,双方都来到今天的和田地界定居、称王,双方发生战争,东土帝子一方胜利。吐蕃文《李域记》也记载了同样的故事。
关于“东土帝子”的身份,学术界无定论,有“氐人”“羌人”之说,也有人认为,“东土帝子”可能是《山海经》中所说的帝鸿之子“浑沌”,还有人基于印度阿育王与中国秦始皇处于同一年代的史实推测:“东土帝子”是否可能为当时在陕北修长城的秦太子扶苏?他没有自杀,而是率部众流亡一路向西来到于阗?
“这个传说,反映了早期汉人进入西域的史实,他们或军事征伐,或经商、屯垦、开矿,带来了先进的文化。”巫新华认为,无论是“东土帝子”的记载,还是东国“传丝公主”给西域带来本土桑蚕业的传说,抑或元代诗人马祖常笔下的“采玉河边青石子,收来东国易桑麻”,“东国”都明确地指向了中原,都明确证明了历史上中原对早期西域全方位的尤其是文化的影响。
经“文景之治”,西汉已拥有高度发达的农业文明,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确立了儒家思想的正统与主导地位,使得“大一统”的思想作为一种主流意识形态成为定型。在西域,西汉通过屯垦提高生产力、修筑长城保护贸易、强大军队保护同盟,相比匈奴的劫掠破坏与“敛税重刻”,哪种文化的吸引力凝聚力影响力更大?答案可想而知。《汉书·西域传》记载:“鄯善当汉道冲,西通且末七百二十里。自且末以往皆种五谷,土地草木,畜产作兵,略与汉同……”已经全方位拥抱汉朝文化了。
“张骞‘凿空’,其实‘凿空’的是被匈奴阻断的丝路。丝路早已存在,这是一条财富之路,汉对丝路的经营,集中反映了当时中国人的天下观与和合文化,当然深受西域的欢迎。”巫新华说。
公元前60年,控制东部天山北麓的匈奴日逐王降汉,西汉统一西域,设西域都护府作为管理西域的军政机构。这是新疆历史上的一个重要节点,但早在此之前,西域已经向中原张开了怀抱,主动融入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历史演进,共同缔造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大家庭,在时间的长河中,中华文化根脉深植这块广袤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