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黑山村,探寻中华民族独有的玉文化——昆仑科考手记之四
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肖春飞
去黑山村的路非常险峻,越野车沿陡峭山体上的之字形公路往下盘旋,一边是峭壁,往上看壁立千仞;一边是悬崖,往下看万丈深渊。
“现在有路好走多了。”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巫新华说,2002年,他曾带队到黑山村拍摄纪录片《玉石之路》,那时只能骑驴进出,险象环生,摄制组人员给吓哭了。
“玉河古道”摩岩石刻,此处距离黑山村约6公里。 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肖春飞摄
黑山村是和田县喀什塔什乡的一个行政村,藏在昆仑山深处。但黑山村尽管偏远,却是很多人的目的地,根据考古发现,早在没有文字记载的远古年代,就已经有来自中原的人士到访此地。随着公路修通,黑山村的访客越来越多。原因很简单:黑山村地处玉龙喀什河源头,即玉河源头,出产和田玉,黑山村的“黑山料”,在寻玉人心目中是如神话一般的存在。人们千辛万苦抵达此地,皆为寻玉而来。
玉龙喀什河上游的寻玉人。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肖春飞摄
和田玉,堪称天地造化之精华。中国科学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研究员穆桂金说,和田玉的形成,要经过漫长且复杂的地质过程,少一个环节都不行,涉及地壳数十公里深处的高温高压岩石变质、大地构造推挤抬升和岩浆活动热接触变质作用形成玉石,再经过地表风化剥蚀、岩石机械破碎脱落、流水冲刷和河流搬运磨损作用等多个因素,将玉石从昆仑山深处输送到前山和山前河谷,这里任何一个过程都是漫长的,最终形成完美的籽玉。黑山村附近的冰川冰舌前缘部位,因冰川下移至雪线附近逐渐融化,常常发现自冰川上游冲刷携带下来的和田玉石漂砾。
穆桂金教授在玉龙喀什河上游考察。 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肖春飞摄
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等重大工程的研究成果,实证了中国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中国人自古以来始终不变的信仰是什么?玉石崇拜!”《中国玉器通史》主编、南京博物院研究员陆建芳如是说,他表示:世界上绝大多数民族是黄金崇拜,崇拜玉石的,除了已消失的玛雅文明,以及毛利人之外,只有中华民族了。
查海、红山、仰韶、凌家滩、良渚、龙山、三星堆、殷墟等史前及夏商时期的考古学文化已实证:从自然地理的角度看,在中国版图的东南西北四方,都分布着美玉矿藏;从玉文化的角度看,玉文化从发端至今,大约刚好构成整整1万年以来以玉器为主角的历史叙事。陆建芳说,“玉石之路”远早于“丝绸之路”,从距今4000多年的齐家文化开始,中原就向西也就是新疆寻找更好的玉石;在二里头遗址发现了第一件和田玉礼器,距今约3800年-3500年前。
“玉河古道”摩岩石刻。 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肖春飞摄
从历代考古发现,到今天不同职业、不同收入、不同文化程度的人全过程爱玉、全民族爱玉,确实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独特的集体精神文化。玉石崇拜,为何绵延至今?
陆建芳用六个字来概括不同时期玉在中国人生活中的功能,这六个字是:美、礼、德、吉、民、福。
“美”,即“美石为玉”,这是远古时期人类的审美情趣,美丽的石头会做成挂件等饰物,这一阶段以杂玉为主、小件为主。
“礼”,即祭祀时将玉作为通天、通灵之物。巫师、咒语与法器组成的“祭祀三元素”中,玉成为中国人最普遍的用于通灵的法器。人类即将进入文明时代时,法器变成礼器,以透闪石为代表的软玉在这个时期得到普遍认同,成为礼乐制度中不可或缺的元素。
黑山村村民收藏的玉料。 冷春辉摄
“德”,商周时期青铜器作为礼器得到普遍运用,玉成为德的象征。这一时期士大夫阶层从萌芽到兴起,出现了诸子百家、百家争鸣。作为士大夫阶层的形象代言人,孔子提出“君子比德于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玉从此与士大夫崇尚的君子身份挂上钩,品质最好的和田玉当之无愧地成为宫廷玉和国玉。
“吉”,汉武帝时期至魏晋南北朝时期是吉玉时代,玉在这一时期所带有的辟邪、吉祥等寓意与汉武帝关系密切。汉武帝赋予玉器的涵义被保存下来并流传千年。
“民”,民玉时代时间集中在隋唐至宋元。在此之前,玉主要集中于社会上层,而在这一时期,随着经济的发展,玉进入百姓的生活。
“福”,明代以后,玉器祈福功能凸显,“有图必有意,有意必吉祥”,进入福玉时代,一直延续至今。
陆建芳教授在玉龙喀什河考察。冷春辉摄
陆建芳强调说,玉的这些功能,不是一个时代取代另外一个时代,而是功能层层叠加,成为中国人重要的精神文化产品。
世界上产玉的区域很多,例如“俄料”就产于贝加尔湖畔,但为什么只有中国人独爱玉,发展成为绵延万年的玉文化?
记者抛出的这个问题,引发了专家们的热烈讨论,一个共识是: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连续性,玉文化就是“连续性”最有说服力的一大实证。在其他古代文明屡遭更迭的同时,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因此,早期中国人基于对天的崇拜青睐、喜爱,崇拜作为通天媒介的玉,这种对玉的情感,始终保持了连续性和传承,贯穿万年人文史、五千多年文明史。
“中国人在尚无文字记载的时期,就已经创造了灿烂的文明。”华南师范大学教授、新疆历史文化学者张弛说,在很早的时期,玉文化就已与中华文化融为一体,并成为中华文化的一个代表,而且一直没有中断。
巫新华教授(中)在黑山村考察。 冷春辉摄
玉,代表着中国人最具独特性的一种精神气质。费孝通先生曾用“玉魂国魄”来概括中华民族的精神纽带,他还曾经说过,千万不能丢掉玉文化,这关系到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当时费先生说这番话时,陆建芳正坐在台下,那时他还纳闷:玉文化真的有费先生所言对中国人这么重要吗?现在,他明白了费先生的苦心,“一块和田玉捧在手上,实际上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八个字——君子之德、中庸之道。‘君子之德’是教人怎么做人,‘中庸之道’是教人怎么做事。一个中国人之所以是中国人,是因为他拥有中华文化精神,如果这个都丢了,还是中国人吗?”
进入黑山村的险峻山路。 石榴云/新疆日报记者 肖春飞摄
玉出昆岗,昆仑还是一座玉山。早在2002年,巫新华就结合考古学和地理学资料对“玉石之路”在新疆地区进行溯源。他说,和田玉已有数千年使用历史,而且和田玉在中国历史上并非仅仅被当作一种矿产资源看待,尤其是当和田玉作为中国历代王朝确认的国玉,随着汉武帝钦定西域南山为昆仑,其重要性在古代也被提升到更高的国家治理的政治高度和国家认同的文化维度。
作为和田玉的产地,和田地区对玉文化高度重视,2023年10月,和田成立了“一院三中心”,即于阗学院和昆仑文化研究中心、中华玉文化研究中心、于阗佛教文化研究中心。从历史深处走来的玉文化,必将在新时代得到更好地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