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 | 母亲的解放脚
前几天,和90岁的大姐微信通话,聊起家乡水灾那年,她才15岁,和妈妈通宵车水的艰辛。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只记得清晨醒来,草屋外大雨哗哗,草屋内积水淹到床踏板,我和小姐姐坐在床沿上,看泥地上的鞋子漂起又沉入水中。母亲和大姐半夜拎着汽油灯去河边车水,我们呆呆地等,不知等了多久,鞋从水里渐渐露出,踏板上的水渐渐退下。
“砰”的一声,门开了,母亲和大姐浑身湿漉漉地冲进屋里,雨水淌了一地。
大姐也想了起来,说,其实车水的是她不是母亲,母亲裹过小脚,车水容易滑下来。当时,地里庄稼被大水淹没,母亲心急如焚,父亲常年在部队上,不得已母亲只能让大姐去车水。大姐还没长个儿,比水车横杆才高那么一点,母亲于是寸步不离陪伴身旁,以防大姐又困又累脱手掉进水里。
我听了真是吃惊。母亲缠足又放足我是知道的,她有一双“解放脚”。我帮母亲洗脚、剪脚趾甲,曾仔细观察过她那双半残的脚,她四个脚趾早已蜷曲,大脚趾倔强地直着。我捧着母亲这双可怜的脚,哀叹它们遭受的苦痛,我对缠足的细节问了又问,母亲有问必答,可我独独忽视了放脚后的母亲,依然痛苦,连车水都不能。
母亲生于1915年,是外婆的小女儿,照理她不该裹足,1912年,孙中山发布了《大总统令内务部通饬各省劝禁缠足文》,再早,清军入关后,也曾下令废除女子裹脚的残俗,但是千百年来形成的陋习,男权社会畸形的审美意识,并非一朝一夕能改变。
我外婆是个既能干又循规蹈矩的女性,她自己就有一双裹得像粽子似的小脚,我小时候去外婆家,看过她的脚,四个脚趾嵌入脚底,弯成一道深沟,她行走时,小脚碎步,腰裙晃动,就是走不快。外婆支着这双肉骨坨小脚,每天还是屋里地头忙活。
我母亲从五六岁开始裹脚,外婆说年纪越小骨头越嫩。缠足前,她用热水给母亲烫脚,趁脚温热,将除脚拇趾外的四个脚趾向脚底弯曲,涂上明矾,用自己织的布,将母亲的脚裹得严严实实,裹完还拉扯着母亲在场心疾走。母亲痛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哭。真所谓“小脚一双,眼泪一缸”!
我外公在镇上工作,不常回家。一日回到家中,听我母亲躲在被窝里抽泣,外公一把掀开被子,知道女儿裹脚了,生气道:都什么年代,还裹脚!说着把女儿的裹脚布拆下,扔到地上,拆了裹脚布的母亲,顿觉舒畅。
隔天,外公去镇上干活,外婆转身把妈妈的脚重新裹上,裹得比之前更结实,她不仅拉着我母亲在场心里狂走,还叫她去叢瘛⑸栈稹⒏钛虿荩夷盖淄吹靡蝗骋还眨克课馄抛白骺床患D盖字慌瓮夤斓慊丶摇
外公回来了,进门就生气:叫你们别裹了别裹了,还要裹!这双脚生下来就有的,和脸上的眼睛、鼻子、耳朵一样,是老天爷给的,你们怎么不去割鼻子,割耳朵,光和这双脚过不去?外公把母亲的裹脚布拆下剪断扔到屋外。外婆心有不满,沉着脸收拾裹脚布,嘴里怨道:你这是害她,嫁不出去你管不管?外公说:不用我管,有大总统管,是孙中山劝女人不裹脚!外婆只知有皇帝不知有总统。她更不知道,女人裹脚陋习,并非皇上规定,并非国家行为,而是男尊女卑的社会造就。那些有钱有势的男人,在畸形的审美意识推动下,渐渐形成风气,愈演愈烈。当人们普遍觉得裹脚的女人好看,相亲作为重要条件时,女人只能随俗。
外婆其实也是心疼女儿的,后来听说镇上人不裹脚,村里也有小丫头吵着不肯裹,口气软了许多。外公外婆如此斗了几个回合,外婆败下阵来,原本要经受三四年折磨的母亲,很快放了脚。这时她的脚趾已变形弯曲,双脚生长缓慢,止于34码。这辈子,我们为母亲买鞋一直是件困难的事,幸亏母亲和外婆一样能干,扎鞋底,剪鞋样,上鞋帮,她样样都会。她这双解放脚,走遍地里田头,挑担割麦,屋里屋外,无所不能。但毕竟脚已畸形,她多走路就会痛,外婆家离我们家40里路,刚解放时,没有交通工具。每隔一段时间,母亲想外婆了,要去看看,送只鸡或咸肉,送自己做的年糕米酒。她不声不响,黑乎乎出门,黑乎乎回家。因为不放心我们几个孩子,不敢在娘家住上一夜。我们从没问过母亲是如何忍着脚痛,一天来回走80里路,就为看外婆一眼。只要母亲回到家里,我们开心得忘了一切。
那天,大姐告诉我,我们家乡裹小脚的习俗,一直持续到上世纪40年代才基本绝迹。
母亲是幸运的,在缠足的末路,她终于获得解放,有了一双解放脚。
母亲为这双脚,经历过如此痛苦与坎坷,竟能与常人一样,走自己的路,她这辈子没少走路,一直走到94岁生命的尽头。(王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