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中华文明起源时代的关键词
国家民委青年文化学者 高文侠
■植根中华历史文明,挖掘弘扬“昆仑”蕴含的价值意涵,彰显中华民族同源共祖的历史记忆和文化认同,将为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提供更多滋养
“昆仑”,是中华文明起源时代的关键文化表述,最初是以具象化的山崇拜形式,表达中国传统文化中“天”“天命”“天下”等核心思想的文化符号。昆仑概念天然带有“一体”“一统”等意蕴,在先秦时代就已成为重要文化符号,是华夏文明早期的核心概念之一。
“天形天象”:昆仑反映了华夏先民的天崇拜
早在史前,中国古人通过长期生产生活,对天地运行、四时代序、阴阳消长、万物化育产生了初始的理解与认识,由此形成“天”“通天”等传统文化思想。最初这些思想借助祭天建筑与通天山岳的形式来表达,这种表达的载体就是“昆仑”。
昆仑的原始词义为“混沌”“穹窿”,具有“天”的内涵。汉代扬雄在《太玄经》中写道:“昆仑磅礴,幽”,晋代范望为之作注曰:“昆,浑也;仑,沦也。天之象也”,宋代司马光也作注曰:“昆仑者,天象之大也”。华夏先民仰望天空,感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从高度上看,万物处于天的下方;从广度上看,整个世界都被天所笼罩,昆仑的形状与天空相似,是头上的“穹顶”。
天不可登,但巍巍高山,上与天齐。站在平原上的先民抬头仰望,自然而然意识到高耸入云的山是离天最近的地方,故华夏先民的天崇拜,又被以具象化的山崇拜形式表达出来。昆仑被视为支撑天穹的天柱之一,位于大地中心,上承于天,是“通天之山”,高达万仞。《海内十洲记》中说:昆仑“上通璇玑,元气流布,五常玉衡……此乃天地之根纽,万度之纲柄矣”,而且“号天柱”;《河图括地象》中说:“昆仑,天中柱也”。
先民通过昆仑来祭天,这在文献与考古中得到了有力佐证。《淮南子·地形训》认为昆仑之丘有三重,《尔雅·释丘》说“三成为昆仑丘”,古代文献普遍认为祭天的圜丘,尤其是三圆形制的圜丘即昆仑丘。考古发掘中也发现,高庙遗址、牛河梁遗址、凌家滩遗址等中,就有低地“天梯”和山巅“圜丘”一类祭天遗存。
中国古人对昆仑是“天”的核心认知,体现了朴素的宇宙观,实质是一种天崇拜,这种观念贯穿了中国历史,深深植根于中华民族的精神世界之中。昆仑后来衍生出“气上通天”“天下之中”“山宗水源”“文化根脉”等内涵,在中华儿女心中具有崇高地位,即由此而来。
“天地之中”:昆仑蕴含了中华民族早期的天下观
“昆仑”是古代重要的地理与文化空间符号,具有多重“中心”象征意义。《山海经》《庄子》《淮南子》等文献多以昆仑为天地之中、天下之中,这也是中国古人的普遍认知。如《庄子·应帝王》中说,“中央之帝为混沌”,混沌正是昆仑的原始涵义之一,可见昆仑代表中心、中央;郭璞注《山海经·海内西经》说“昆仑之墟”“盖天地之中也”,郦道元注《水经·河水》也说“昆仑墟……地之中也”。
“天地之中”是带有政治性的世界观,而非单纯的地理概念。《诗经·商颂·殷武》说“商邑翼翼,四方之极”,认为自己的都城是天下四方的核心位置,是“天地之中”。《周礼·地官·大司徒》通过“日景”探求“地中”,说“地中”就是“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的地方,这里“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尸子》甚至直接认为作为天地之中的“昆仑之墟”就是赤县神州,即古人观念里的“中国”。
“天地之中”“天下之中”不仅体现在思想观念上,三代以来,华夏先民通过“五服”“九畿”等地理划定,将“天下”落实为具体政治制度。例如《尚书·禹贡》以“王城”为中心,以“五百里”为半径,详细划分了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周礼·夏官·大司马》也记载了“九畿”的划分,其中有“蛮畿”“夷畿”,“乃以九畿之籍,施邦国之政职”。这说明随着早期中国文化圈的形成,中国文明的核心地带已成为“天下之中”,而且天只有一个,不能分割,故“天下一家”。天下观的形成和得以落实,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特质,更是后世大一统观念的思想源头和初始实践。
“敬天法祖”:昆仑体现了华夏传统的天命观
先秦时代“天”最重要的意涵,类似于商、周之“帝”“上帝”“天帝”。商周统治者以“天命”自居,如《尚书·盘庚》说“先王有服,恪谨天命”,《尚书·召诰》说“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诗经·周颂·我将》说“我其夙夜,畏天之威”。此时的“天”拥有绝对权威,故谓之“天命”,是凌驾于自然与人类社会之上的绝对意志。
与天命观的发展相伴随,昆仑所代表之“天”逐渐被神化,不仅是自然意义上的天,也是神居住的天,有了神话色彩、神格意志。由此,昆仑也被描绘为“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是“万物尽有”的“不死之地”。例如《山海经·西山经》中说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有土蝼、钦原、鹑鸟等神兽神鸟;《山海经·海内西经》说“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帝之下都……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有凤凰、鸾鸟以及不死之药。在古人的想象中,昆仑一派“仙境”景象,成为凡尘俗世中芸芸众生向往的理想世界和生命归宿。
此外,华夏先民一向有“以祖配天”的观念。古人的配天之祭为“禘”,所祭祀的对象是天,始祖是祭祀的配享者。在后世的禘礼和王者其他祭祀中,“天”越来越成为主宰之天与家天下祖先神的合一,祭祀的地方往往在圜丘或是明堂,也就是“昆仑”。此外,从《山海经》《穆天子传》《庄子》《列子》等典籍可以看出,黄帝、炎帝、西王母、尧、舜、禹等先祖圣王与昆仑密切相关,这更从“天”和“祖”的角度强化了昆仑的神圣性。而这些圣王作为华夏等族群的共祖,说明各族群在交流融合的基础上形成了共同的祖先认同,为后世大一统的实践奠定基础。
“河出昆仑”:昆仑寄寓了“山河一体”的价值观念
水是生命之源,昆仑不仅是通天之山,也是万水之宗。在昆仑神话中,西王母的居所瑶池便位于昆仑。更重要的是,在中国古代地理观念中,昆仑被认为是黄河、长江等大江大河的源头,这进一步强化了昆仑的神圣地位——不仅是中国地理上的水源,更是中华文化上的源泉,象征着中华民族的起源与传承。
《山海经》中多次提及“河出昆仑”,如“昆仑之丘……河水出焉”“河水出东北隅,以行其水,西南又入渤海”“出于昆仑之东北隅,实惟河原”。《尔雅》说“河出昆仑墟,色白”,司马迁在《史记·大宛列传》中说“河出昆仑”,《淮南子》等典籍也采信“河水出东北隅”的说法。自上古至秦汉时期,“河”通常专指黄河。九曲黄河万里奔流,给神州大地留下了波澜壮阔的宏大景观和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孕育出了最早的“中国”。“黄河之水天上来”,昆仑正是这个“天”。昆仑山系与黄河水系延伸辐射神州大地,共同构成了中华民族生存繁衍和中华文明形成发展的地理空间主体。
“河出昆仑”不仅是地理学问题,更是深入人心的理念,汉武帝钦定昆仑以及后世昆仑地望的最终确定,都是追寻河源的结果。昆仑、黄河具有国家主权、国家形象等政治文化意义,“河出昆仑”作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发展史上的重要命题,寄寓了“山河一体”的价值观念,寄托着追求大一统的崇高理想。“山”与“河”密不可分,“山河”就是国土,“江山”就是国家,由此阐发的“天下一家”“六合同风,九州共贯”等共同价值观念跨越时空、贯穿古今,孕育并体现为国土不可分、国家不可乱、民族不可散、文明不可断的共同信念,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涵养源泉。
秦汉以降,昆仑的政治性、社会性、世俗性日益凸显,天命、天下、大一统等象征意涵愈发清晰,昆仑文化衍播流变、传承发展,以其特有的内涵与张力,成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它天然的“一体”意蕴,承载了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的大一统理念与实践,对各民族共同开疆拓土、缔造国家、构建“天下”秩序产生深远影响。新时代,植根中华历史文明,挖掘弘扬“昆仑”蕴含的价值意涵,彰显中华民族同源共祖的历史记忆和文化认同,将为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提供更多滋养。